冯骥才先生“心居”一景
书房是作家心灵世界的具象化,而任何人的心灵世界中,都有一块天地属于亲人。冯骥才先生的书房中,就有不少角落,凝结了他与亲人的回忆,洋溢着浓浓的亲情。
在此选摘冯先生新书《书房一世界》里有关亲情的三篇短文,分享给您。
杯中泥土
在澳大利亚墨尔本一个华人家里做客,他柜子上放着两样东西引起我的兴趣:一只玻璃杯,里边是土;一个玻璃瓶,里边是水,瓶盖用白蜡封着,防止蒸发。我问主人这是什么。他说他是移居澳洲的台湾人,心怀故土,因带来家乡的泥土与河水。我听了很感动。
有情怀的举动,总能叫我感动。
壬申年到自己的老家宁波慈城举办画展时,受到家乡亲人真心爱惜,深感于心。特别是父亲出生的房子与院落犹然还在,叫我分外欣慰。那时正要给父亲迁坟。我忽地想起澳洲那个台湾人的举动,遂在当地的瓷器店买了两只淡茶色的杯子,与同来宁波的儿子冯宽在祖居的菜园中挖了两杯泥土,带回津门。一杯在父亲迁坟下葬时,摆放在父亲骨灰盒边,以示“入土为安”;另一杯拿到书房里,先把书架一格的图书腾出来,再将这杯老家的泥土恭恭敬敬地放上去,如同供奉。
我的生命来自这泥土;有它,我心灵的根须便有了着落。
父子俩在祖居的菜园中挖了两杯泥土
珍藏在书架上的杯中泥土
老照片
书房中少不了照片,多是拿来时随手立在书架上的,过后不知什么原因拿到什么地方去了。渐渐发现,在书房里立得住、立得最久的是老照片。老照片与新照片不同,新照片是记录,老照片是记忆。它已经成了记忆的载体,记忆着某个时期或时代的生活,它后边有一大片过往的生活与情感。它的内涵往往大于它的本身。
我书房中有大小四张老照片,已经立在那里至少二十年。
一张是母亲的。她今年102岁。她近年一些照片和百岁照都存在我手机的照片库里。但立的书架上的却是她1945年的一张旧照。当时母亲28岁,我3岁,年轻母亲的清新与美丽都保留在这张照片上。
年轻母亲的清新与美丽都保留在这张照片上
再一张是我与妻子同昭相识时她的一张照片。我喜欢,但那时几次向她要,她都不肯给。
还一张是我和妻子同昭交朋友时拍摄的第一张合影。时间是1964年,我22岁。摄影师是一位聋哑人。圆圆的脑袋,和气又聪明。因为他听不见声音,用不上门铃,他便在自家门口装一个拉绳电灯。灯绳垂在门外,灯泡在屋内;外人来找他,在门外一拉灯绳,里边灯亮了,他就来开门——这是他的发明。他的审美力和拍摄技术都上佳。他是我们居住的五大道地区(旧英租界)大家公认的最好的摄影师,他不轻易给人拍照,能请到他拍照是一件荣幸的事。他使用一台老式的十六毫米德国蔡斯牌相机,照片是方形的。拍照那天同昭很高兴,特意穿一条红色有细条纹的连衣裙。这裙子好像她只穿过这一次。但那时没有彩色照片,红颜色到了照片上就变成黑色。从这张照片可以感受到我们在一起画画和交往那段岁月的无忧无虑。我那天高兴中还有点紧张,因为她与我交朋友已经两年,终于同意与我拍张合影照了,合影可是一种认可啊。因此,那天不管这位聋哑摄影师怎么朝我努嘴挤眼,我也笑不出来。
与妻子同昭交朋友时拍摄的第一张合影
再一张是与儿子冯宽的合影。应该是1978年春天吧,儿子10岁。我曾写过一篇文章叫做《父子应是忘年交》,是说做父亲的总是把儿子当做儿时听话的儿子,不知道儿子在不知不觉中已长成独立的男人,需要你和他重新相处,建立起一个美好的“望年交”的关系。但这张照片,儿子还在儿时,温顺、听话、需要保护,随时拉过来就可以抱一抱。我很怀念那个时候。那个时候不会再有了。因此,这照片便一直立在书架上。
姥姥的花瓶
姥姥的花瓶怎样会到我的手中,不知道了;但只要看到它,就会想到姥姥。
这是一只陶胎青花梅瓶,普通的民窑,并不高贵。但朴实醇厚,釉质滋润,底色白纯,蓝彩鲜亮;瓶上画着一棵梧桐,树下一女子与二童子举花欢舞,画得很随意,形象稚拙又生动。瓶底上以刀潦草地刻划出四个字“成化年制”。不管它是否赝品,也不管瓶底多有磕碰残缺,由于它是姥姥的遗物,就无比珍贵。
#p#分页标题#e#姥姥家在山东济宁,名傅芷棠,1890年生。1928年随外祖父戈子良迁至天津。姥姥戴一副细边圆眼镜,清癯瘦小,清雅和善,性情柔韧,人很自尊;她好读书,最爱讲三国和东周列国。我所知道关于泰山的许多事,都是姥姥讲给我的。姥姥很疼爱我,一次给我手织一顶毛线帽,拿给我时,在楼梯上摔了一跤,那可怕的摔跤声很响,现在都能想起来,想起来都觉得疼。
姥姥在五十年前就不在了。我手里只有她这一件遗物。这瓶子就像她本人,永远亲切地立在那里,它不能缺少。有一次搬家不知塞进哪个纸箱,急得我翻箱倒柜折腾两天,也没有找到。我真感觉世界的一块地方空了。过几天,清理衣箱时突然发现它,原来我怕它摔了,裹在了一件厚衣服里边。在我惊喜地看到它的一刹那,感觉就像忽然见到了姥姥,我把它抱得紧紧。
姥姥的花瓶