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一直觉得,江河是各有性格的。
黄河在咆哮,长江从远古走来,都是脍炙人口的比拟。这里面有江河的秉性,也有文化的投射。一如一方水土养一方人,人也在描画着江河的人格。
“浏阳河,弯过了几道弯,几十里水路到湘江……”一首耳熟能详的歌曲《浏阳河》,让人们认识了这条河流。所以在我的印象里,浏阳河是轻松的,欢愉的。走了几十里水路,就这样一路走啊,笑啊,且歌且行,表白着心里的美好……
浏阳河,定然是自由自在的。
我在初冬造访浏阳河,乘上冲锋舟破浪而去。眼前的浏阳河,即便在冬天,也是满眼的绿,那是树木历寒而愈醇的浓绿。河水也绿得稠密,让人想到湖南浓酽的黑茶和口味厚重的湘菜。但水又是清澈的,冲锋舟切开的飞浪洁白如雪。远处,身形小巧的野鸭,贴着河面弹跳般短促疾飞,倏然没入水中,一转眼又从另一处平静河面破水而出,满意地摇起短尾巴。
泛舟河上,我和当地干部闲聊。他们对于生活上多有仰仗的浏阳河,有着特殊的感情。但也恰恰是因了这“仰仗”,生活排污、工业发展,让水质不断恶化。这几年下大力整治,关停工厂,搬离对水质影响大的养殖户,生活用水“先净再排”,加上“河长制”的大力监督,这才为浏阳河减掉众多“负担”,恢复了轻快自如的本色。
果不其然,放眼望去,河两岸既不见工厂高墙,也不见大管排放,不是绿植就是一两层楼的农家民宿。河面之上,视野之内,只有一小队家鸭东游西逛。“农民家里零星的饲养,出于人性化,没有禁止。”当地干部补充道。倒也是,这几只鸭子反而让河多了些生趣。
浏阳河自在了,却有“不自在”的人。
长沙市长沙县,浏阳河和支流三岔河的交汇处,两位“民间河长”在岸边等我。一年轻,一稍长;一白净,一黝黑。貌似无甚相同的两人,却都把这条河的命运放在心上。
年龄长些的章志标,穿戴的棉马甲、棒球帽印着环保志愿者字样,谁承想这个看着像环卫工的中年汉子,竟是个家境殷实的农民企业家。上世纪八九十年代,当地兴起小化工厂,污染河水,气味难闻。这一天,章志标突然发现,自家靠河房子号称耐腐蚀合金的围栏,竟被河水侵蚀得锈迹斑斑,这才发现环境问题面前,有钱也没法置身事外。于是,他把自家买卖暂缓,带着乡亲们向上反映河流污染问题,历经周折,终于使化工厂关停,环保也从此成了他的第一事业。长沙搞起河长制,章志标第一时间报名“民间河长”。每天对着家门前这条河,巡逻、拍照、检测水质、监视排放,忙得不亦乐乎。家里生意的事,已不常亲自过问。“环保是人命关天的事,钱哪有这个重要?”
帅气的陈豪,是个八〇后。大学毕业,入职深圳水务规划设计院湖南分公司,本业之外,也想为家乡的这条河做点什么。恰好长沙招募“民间河长”,陈豪没多考虑,报了名。日常巡河查河自不待言,他更看重的是在“民间河长”的工作中,融进自己专业的所学所知。他本业就是水务,近水楼台,带着专业团队,一路科学记录、系统决策。在他口里,餐风宿露的“河流守望”事业变成了无人机、无人船、大数据、云平台等一连串“时髦词”。几年下来,精力投入不少,幸而其道不孤:“我们公司里的‘民间河长’,一共有九位呢!”
这二人,只是无数“民间河长”的小小代表,再加上各级政府的“官方河长”,昼夜检查,时时监控。这些人的“不自在”,变成了浏阳河自在奔流的本钱和底气。
浏阳河在无数人的关切下,无忧无虑地欢唱着向前流去,直入长沙市区。我跟着它的步伐,听着它的歌唱,脚下也变得轻盈起来。我看到城区的亲水步道,清晨即有市民沿河慢跑;我看到跨河而过的大型步行桥,已成为市民轻歌曼舞的“河上空中花园”;甚至一度成为“城市排污渠”的支流圭塘河,如今也变成市民往来不绝的城市湿地公园。
圭塘河汇入浏阳河,浏阳河汇入湘江。初冬时节,河水不疾不徐。沿河有粉白色的大丛鲜花,老人、孩子和拍照合影的年轻人穿行其间。他们欢悦的身影,那一刻与轻盈的河水和悠扬的歌声重叠在一起,描绘出这一城人与一条河共同的自在。
《 人民日报 》( 2020年02月15日 08 版)